晚凝

江左沉酣求名者,岂识浊醪妙理。知我者,二三子。

白马篇(31)

第三十一回

 

 

再说沙加被困息壤阵,除侍弄菜园,行猎山间外,泰半光阴都用在研习《武侯遗阵》上。这般过了月余,书中三十六卦已解出大半。随着日行月移,沙加挂念外界是非,心中杂念纷纭,即便日日推演沙盘,夜夜冥思榻上,却是无论如何也参悟不出这余下十卦。直至今早谷中晴日劈雷,沙加才蓦然惊醒,拊膺暗叹:我怎如此愚笨?不说这阵中机关已被捣毁大半,我已非来时之我,何惧搏上一搏?沙加被困已久,如此一想,即刻翻出竹楼中的单剑火把,又将波塞冬留下的字画等物收拢,一齐扎了个小包裹,便往山洞口走去。

 

这山谷四季如春,草木繁茂,多有生灵,见人不畏。离洞口还有几步路,几只鹿姗姗行来,一只赤蹄高角的停至沙加身侧,低下头来。它嘴里衔着一根枝条,上面颤颤巍巍地挂着两枚沙加叫不出名的果子。此鹿曾入泥沼,挣扎半日不得脱,幸得最后为沙加所救。这鹿颇有灵性,不时会叼些鲜果放于竹楼前。这一来二去,一人一鹿倒是颇为亲近。

 

沙加取下鲜果置于袖中,抚着鹿脖道:“杏花,我要走了,谢谢你这些日子的果子。”说罢收手而走。岂料没走出几步,便觉衣摆被什么牵住,沙加回头一看,原是杏花咬住了自己的衣角。

 

沙加拍拍鹿首,笑道:“松口。以后我会来看你的。”杏花很通人性,吐出了衣角,只是看着沙加的眼中似乎有些湿意。

 

沙加见状,心中也有些不舍,便从包裹中掏出一条草绳,截下一段环于鹿脖上,笑道:“给你做个记号,以后我就能认出你了。”话音方落,沙加瞧着这草绳圈着实有些丑,便取出波塞冬的折扇,解下扇穗,将扇穗系于草绳上,这才觉得妥当,又拍了拍鹿首,便钻入山洞去了。

 

洞中山道依旧狭长,耳畔仍闻潺潺水声,沙加这回却是熟了。行至巨石阵前,见石阵虽半数被毁,因轮盘尚在,兀自运转不休,沙加镇定神色,踏进阵中,往地上画了个方圆图,见阵转丰,导六五之吉,便往阵东南而去。东南恰恰阵石被毁,畅行无碍。沙加循星左日右,走吉避凶,愈走心中愈有底色。不过半个时辰,沙加便通了石阵,心中颇有些得意,暗自道:这《武侯遗阵》果真厉害,我尚未习完便能走过笛捷尔布下的阵,若是我悉数修完,也不知能否与卡妙较量一番?

 

克雷斯托要将带波塞冬带出息壤阵,自然破坏了此间的大半阵法,木桥上的飞矢也全数用尽,沙加一走出巨石阵,余下路便畅通无阻,不多时寻到通往入口石阶。

 

这里暗得很,克雷斯托来时燃了火把,沙加此时心跳快得很,无暇点燃火把,摸黑往上疾行。待摸得前方无路,沙加大喜,知是到了入口封石之处,急忙伸手一顶,谁料那石板竟然纹丝不动。沙加用上双手力推,那石板还是岿然不动,不有大惊失色,心道:难道他们把入口封住了不成?

 

想到这沙加便有些气喘,忙将火把点了。慌乱中不慎烧着了手,一痛之下沙加倒是有些警醒过来,想道:万松山庄受命看管息壤阵,若是入口被封,他们定会发觉异样。到时候请笛捷尔下来一查,诓我李代桃僵的事便暴露了,克雷斯托不敢冒这个险。

 

如此一想,沙加便镇定下来,将火把凑到入口石板处,踮脚细细查看。这块石板很普通,不知是不是年岁久了,看起来比寻常见的要黑上不少。沙加盯了瞧了半天,也想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主意,便想用剑撬一撬这石板与周围的缝隙,谁料他才把剑举过头顶,剑身便脱手而去,牢牢地吸在石板之上。这竟是块磁石!

 

沙加心念电转,想到克雷斯托曾用三五火把灼烧这块石板,忙将火把挨到石板前。这石板发出刺鼻之味,沙加咬牙忍耐,待手中火把燃尽,那剑“恍当”一声落地。沙加以手推石板,果觉有些松动,但仍是无法推开,想来是炙烤的时辰还不够。沙加只好转回谷中竹屋,卷来五支火把,学着克雷斯托的模样灼烧石板,等火把悉数燃尽,这中气味已然能使人作呕,石板也烫手得很。沙加拾回单剑,往上轻轻一顶,那石板便移开一道缝,一线日光透了下来。沙加大喜过望,再顾不上灼手与否,一把顶开石板,从里钻了出来。平台上枫叶尽落,梅树疏桠,此时正值傍晚,四周云遮雾绕,寒意森森,一轮红日遥遥悬于雾外,看起来分外可爱。

 

再立此平台上,沙加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,来时他为克雷斯托所惑,一头雾水,步步为其所制。此时他已习布阵之术,胸有成竹,自觉不再会轻易受人诓骗,再见此辰此景,不由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来,心道:也不知善郡王行到了何处?多日无信,他们必然心急,须得尽快料理此间之事,早日与他们汇合才好,免得惊动京中亲友。便将石板置回原位,紧了紧背上包裹,一头扎入前头的松林阵。

 

正如沙加所料,松林阵虽说也按着武侯遗阵布列,但终归是死物,沙加边走边算,饥时便在林中打了只野兔。及月至中天,沙加已出了松林阵。他自知兹事体大,不欲惊动庄中他人,多沿墙根屋顶而行,往庄中正房赶去。谁料沙加才跳上房顶,便听底下吱呀一声,门从里而开,有人背一大布袋匆匆而出,行迹极为可疑。沙加虽有些诧异,但因要事在身,无暇他顾,哪知那人竟转到正房去了。沙加不得不趴在房顶上,揭开一片瓦往里看。

 

房中只希绪弗斯与背着大布袋两人。也不知那两人凑一起窸窸窣窣说了些什么,就见希绪弗斯神色郑重,对着那背布袋的人点了点头。那背布袋之人将布袋置于椅上,打开了袋口。因背布袋之人背对沙加,恰巧将那布袋遮住,沙加瞧不见里面装了什么,就听希绪弗斯哀叫一声:“错了!不是他!”那声音很是凄惶。

 

又听那背布袋之人道:“哪里错了?不是和画像上一样?”似是将画像递给希绪弗斯看过,只见希绪弗斯哀声道:“大祸!你闯了大祸了!这不是沙加!”

 

那背布袋之人又道:“二叔公也没见过安宁小侯爷,你怎么知道我抓错了?”

 

希绪弗斯道:“我是不认识。但上月有个叫沙加的来给我贺寿,他自称沙加,长得和陛下年轻时有五六分相似,年岁也对。前几日驿马又报安宁小侯爷独自离队来凉州,你说他不是安宁小侯爷又是谁?”

 

沙加先是一愣,暗想:怎么和我有关?而后暗自叹道:原来我平日里露了这么多破绽,以后可要小心些才好。

 

却听那背布袋之人又道:“可他也说自己是沙加啊。”他话音方落,就听房中凳翻桌倒,一个声音在沙加耳边炸开:“本王可从未说过自己是沙加。”这声音不是撒加是谁!沙加大惊,用劲往下一拍,落入房中,他心知希绪弗斯功力极高,方一落地便使了一式“龙隐危池”,借众人失色之际,右臂前格,左手托向希绪弗斯下颚。希绪弗斯也不知为何,竟不闪不避,一下就被沙加拿住。沙加心下稍宽,侧头一望,见撒加也将那背布袋之人制住,微松一口气,问道:“殿下怎么在这里?”

 

撒加面色有些不好,却仍是笑道:“我也没想会在这儿见到表弟你。”他的手正放在艾奥罗斯颈上,又笑道:“可我心里有太多问题了。这么多天我都窝在这布袋里装睡,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。”说着踢了踢地上的画轴,对艾奥罗斯道:“艾奥罗斯,让本王先来问问你。你要抓的是那边那位安宁小侯爷,为何最后抓了本王?这画是谁给你的?”

 

艾奥罗斯要害被制,神色倒是镇定,笑道:“原来真抓错了。你还真能装。”

 

撒加也笑道:“本王这几天一直在想,等本王脱困,一定要将这几日之辱加倍奉还于你。”

 

艾奥罗斯眨眼道:“我好害怕。”

 

撒加瞧了瞧地上的布袋,笑道:“前几天本王也好害怕。”

 

艾奥罗斯对着撒加笑意未减,却是问道:“那边的才是安宁小侯爷,那你是谁?”

 

撒加道:“足下慧眼如炬,又怎会猜不到我是谁?”

 

艾奥罗斯哈哈一笑,道:“你不要骂我了,我若有如炬慧眼,又怎会套错人呢?”说着盯着撒加瞧了一会儿,道:“那边的小侯爷喊你殿下,和小侯爷一道来北边的只有一位殿下,我想我是把善郡王爷扛来了。”

 

撒加示意地上画轴,道:“所以话又说回来,这张画着本王模样,写着小候爷名字的画,究竟是谁给你的?”

 

艾奥罗斯笑道:“这不能说。”

 

撒加收紧双手,道:“那本王再问你,你穿着羽林军的棉甲,你可是羽林军的人?”

 

艾奥罗斯笑道:“这也不能说。”

 

撒加也笑道:“那请你告诉本王,有什么是你可以说的?”

 

艾奥罗斯思索片刻,道:“我是怎么抓的你,这个可以说。”

 

撒加哈哈大笑,笑声中却是一丝暖意也无,指间越收越紧,转头对希绪弗斯笑道:“差点忘了,你死了也无伤大雅,本王还可以问他。”

 

艾奥罗斯脸色大红,仍是挣扎说道:“二叔公,吃软,不吃硬……你可以,试,试,试试求,求他……”

 

沙加见状忙道:“殿下息怒!万松山庄有皇命在身!波塞冬逃了!”

 

众人脸色一变,撒加手上微松,疑道:“什么?”希绪弗斯面色平静,道:“你在说什么?老夫听不明白。”

 

沙加见此情境纷乱,便想用一计捕风捉影打开乱局,于是对撒加道:“殿下,这里有一座笛捷尔尚书督造的息壤阵,万松山庄奉陛下之命用其看守海国的波塞冬。可万松山庄与海国勾结,不但捉走了殿下,还让克雷斯托诓我入息壤阵,李代桃僵将波塞冬换了出来!”

 

希绪弗斯喝道:“胡说八道!万松山庄没有什么息壤阵!”

 

沙加道:“老爷子可敢和晚辈往松林走一趟?我们一起上林后平台,晚辈可用火打开地道,领着老爷子下去。”

 

希绪弗斯微愣,心想:我都不知如何通过息壤阵,他即便知道如何开门又如何?便道:“怎么不敢?现在就走!”

 

沙加哪不知他心中所想,从怀中掏出《武侯遗阵》,递到希绪弗斯面前,笑道:“这是克雷斯托的《武侯遗阵》,老爷子想必认得自家三弟的笔迹。沙加被困阵中月余,无时无刻不在研习此阵,不然如何能破阵而出?”

 

希绪弗斯半信半疑,道:“上月的机关鸟准时来回,东西也没了……”

 

沙加道:“上月的酒和话本是晚辈拿的。”

 

希绪弗斯这才变了颜色,问道:“波塞冬真逃了?”

 

沙加点头道:“克雷斯托把我骗入息壤阵,换出了波塞冬,克雷斯托是老爷子的把兄弟,这位艾奥罗斯又抓了善郡王,万松山庄与海国勾结之事可算板上钉钉……”

 

希绪弗斯又是一声喝:“胡说八道!”那头艾奥罗斯也道:“让波塞冬逃了是我们监管不利,与海国勾结是子虚乌有之事……”

 

撒加掐着艾奥罗斯的脖子笑道:“那你如何解释本王和安宁小侯爷都在这里?”

 

艾奥罗斯白着脸想了想,道:“安宁小侯爷是被克雷斯托骗来的。你是有人想杀你,却不敢直接杀你,就将安宁小侯爷的画换成了你,骗了我。我不想杀安宁小侯爷,却阴错阳差把你带到山庄里。”

 

撒加微笑道:“你同本王说过这事。你说所求两异,说等到新皇登基,自然由本王处置。这个新皇是谁?你所求的是什么?”

 

艾奥罗斯停了半晌,笑道:“说来你也不信,这个新皇就是你。”

 

撒加笑道:“多谢期许。本王的确不信。”

 

沙加见艾奥罗斯油盐不进,也是十分忧心,便对希绪弗斯道:“陛下既能将如此紧要之事托付于你,想必也不会因为波塞冬出逃而过于责罚万松山庄,但通敌之罪不比他事,老爷子可要想好了。”

 

希绪弗斯朝着沙加微微一笑,轻轻往他臂上一点,沙加只觉得手臂一麻,左手力道一松,希绪弗斯便走了出去。沙加忙撤臂回防,却见希绪弗斯并未动作,只是看着他道:“小侯爷何必出此诛心之言?你既已见过我三弟,自然知道万松山庄从未将波塞冬的下落透露于他。”

 

沙加笑道:“晚辈愚钝,并不知道。”

 

希绪弗斯对艾奥罗斯道:“告诉善郡王吧,你为什么捉的他。”

 

艾奥罗斯迟疑道:“二叔公?”

 

希绪弗斯从怀中摸出一物,低声笑道:“我们的事情都做完了。虽然有的做的不好,有的没有完成,但我们还是做完了。”说着把那物什展开递到撒加面前,说道:“殿下,万松山庄绝不会通敌叛国,因为我们是顺昌帝的夜狼。”

 

撒加定睛一看,脸色大变,缓缓松了手,艾奥罗斯大口喘气,还不忘说道:“大祸……真是大祸!”撒加无暇理会他,示意沙加上前。沙加凑近一看,见那物是一角丝帕,上面绣了几朵小菊,帕上还印了印章,虽然只有一角,却依稀能辨有“太和无疆”四字。

 

沙加听希绪弗斯自称夜狼,原就心神大动,这会儿看见帕上这角印章,更是脸色苍白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 

撒加比沙加更熟悉这几个字,他与修罗幼时,明化帝曾将传国玉玺与他们细细看过。传国玉玺乃成德朝国手平氏所雕,上篆“范围天地,幽赞神明,保合太和,万寿无疆”十六字。这“太和无疆”便是玉玺其中一角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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