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凝

江左沉酣求名者,岂识浊醪妙理。知我者,二三子。

白马篇(32)

第三十二回

 

就在撒加二人怔神之时,希绪弗斯已经将那一角残帕从撒加手中抽出,说道:“臣希绪弗斯,伊利亚斯太傅乃臣之兄长。”往艾奥罗斯出一指,“此子名为艾奥罗斯,乃伊利亚斯之孙,也是臣的侄孙。”

 

撒加冷声道:“伊利亚斯太傅高洁忠义,没想到他的弟弟和孙子却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!”

 

希绪弗斯长揖一记,复直身道:“殿下有所不知。臣等父辈曾为高祖夜狼,遭小人构陷,株连满门。臣等幸为先帝所救,誓言愿为先帝涂胆。先帝仁厚,终其一生,不曾驱使臣等。此帕上盖传国玉玺之印,乃先帝贴身之物。先帝弥留之际,将此帕二分赠予珍爱之人,并嘱咐臣需听命于持帕人一次。”说罢将那残帕展于掌上,看向艾奥罗斯。

 

艾奥罗斯道:“叔公致仕多年,接帕的人是我。”往沙加处作揖道,“那人想取小侯爷性命,我觉得十分不妥,又不好违背先帝嘱托,便打算将小侯爷软禁在庄里。”又转头对着撒加笑道:“没想到那画像上并非安宁小侯爷,而是王爷您。这番阴差阳错,让善郡王遭罪一回,真是对不住了。”

 

沙加拾起地上画轴,展开与撒加一看,其上确是撒加小像无疑,像侧却注了“沙加”二字。沙加将画轴收入怀中,只听撒加问道:“你方才的意思是说有人换了画像?”

 

艾奥罗斯笑道:“因为持帕之人给我的是一张空白画卷。”

 

此言一出,不仅撒加沙加二人大吃一惊,连希绪弗斯都面露讶色。只听艾奥罗斯对撒加道:“我不知这空白画卷是否已被换过,也无从得知持帕之人是否真的欲除去小侯爷。当发现这卷轴被掉包,我就想不如将计就计,果然在我套住善郡王时,有人欲射杀王爷。我将此人射于树下,艾尔熙德尚书明察秋毫,想来能验出此人来历。”

 

撒加盯了艾奥罗斯片刻,问道:“你只身一人,怎么捉的我?”艾奥罗斯挠挠头,竟有些赧颜,道:“王爷一行人虽多,但地形不熟,人多也易乱,乱便有隙可寻。凤凰山山路崎岖,又有深谷密林,清晨易起大雾。我捉了好几袋子鸟,在王爷必经之路洒下谷物,等王爷一行行到深处,便放出鸟来。这些鸟已饿了两日,势必冲撞行伍,惊动马群,众人势必先安抚马群,我便趁乱放火,将王爷套来了。”

 

撒加听闻此番描述,想到当时窘迫情景,又是懊恼又是钦佩,心中发恨道:此人智勇无双,若不得我用,必要除之!往希绪弗斯处一望,心中一下大愧,又想:前人曾说,‘除恶务尽’,他两人与伊利亚斯太傅乃是至亲,我怎能辜负太傅深恩?

 

沙加听得目瞪口呆之余,心下不免也对艾奥罗斯生出些敬意来,再转头看去,见撒加虽面色青白,眼底却未有多少不愉之色,果然听撒加赞道:“阁下智勇,撒加不及。”艾奥罗斯连连摆手道:“客气客气,好说好说。”

 

沙加心道:这艾奥罗斯倒是赤诚,有缘定要深交。又想道:艾奥里亚也称呼希绪弗斯为二叔公,他与这艾奥里亚应是兄弟,不如请他从中斡旋?正想着,又听撒加问:“阁下与羽林军是何关系?”艾奥罗斯一怔,往身上一摸,这才反应过来,把外裳一解,便把那棉甲脱了下来,道:“没关系,这是我偷的。”

 

撒加并不信他所说,也不再追问此事,又问道:“那是何人给了你这半块手帕?”艾奥罗斯摇摇头,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又指着希绪弗斯手中道:“这不是半块,是四分之一块。”

希绪弗斯道:“先帝手上就只有半块帕。”似是看出撒加之问,又笑道,“臣也不知另一半帕在何处。若是殿下能将剩余寻来,万松山庄愿供驱使。”说罢,希绪弗斯不知往身后何处一按,地面忽然阵阵颠动,撒加二人还未站定,脚畔倏尔裂出几道地缝,两人慌忙跃至门外,方才落地,再往屋里望去,便见几道铁栅从地缝中升起,艾奥罗斯翻身进到铁栅内侧,与希绪弗斯站到一处,抚着心口说道:“孙儿前些日子挨了大殿下一掌,现下已是强弩之末啦,二叔公可要救我。”说罢还朝屋外的撒加挥了挥手。

 

撒加脸色一沉,还未说话,便见那铁栅竟带着屋中地面缓缓沉降,撒加从未见过此等机巧,一时恍神失语。沙加到底是见识过息壤阵的,见状心思一动,便道:“敢问老爷子,此处可也是笛捷尔尚书所建?”

 

希绪弗斯正为艾奥罗斯搭脉,闻言抬头往沙加处一望,笑道:“正是。”撒加又是一惊,问道:“笛捷尔?”只听希绪弗斯又道:“小侯爷既知此处为笛捷尔所建,便知我等受命陛下在此看管波塞冬,方才侯爷通敌之说实在诛心。”

 

沙加揖道:“晚辈见殿下受制,情急之下口出妄语,还请前辈海涵。”

 

希绪弗斯道:“小侯爷有心。”往撒加处看去,笑道,“善郡王万幸。”撒加一怔,见希绪弗斯又往沙加处瞧去,此时他半身已沉入地下,抬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,说道:“大殿下可知先帝将这一角残帕留给了谁?”见撒加摇头,希绪弗斯答道:“是当今皇后娘娘。”

 

撒加大惊失色,怒道:“这不可能!”激愤间大步进前。那地面隆隆沉降,只是转瞬之际,希绪弗斯二人已不见踪迹。正欲再进探视,却被沙加拉住手肘,只听沙加道:“殿下,我等失踪多日,凉益二州必然惊惶,此时敌友未明,此处还是往后再议。”撒加非不达时务之人,听得此语,虽情思大扰,也先行按下心头纷扰,与沙加一同往庄外奔去。

 

说来也是奇怪,方才屋中如此大的动静,庄内竟无一人前来查看。沙加原先为防被人察觉,便带着撒加往松林阵出迂回,岂料直至夜尽微明,二人行出万松山庄,也不曾有人追来。二人匆匆往城门走去,不过片刻,天光渐亮,及至凉州城门,道上已是人来人往,非常热闹。

 

撒加自出生到如今,从未有过如此经历,此时面见城门,竟有劫后余生之感。他本欲直投凉州军驿表明身份,转念想到此处乃北亲王大本营,时局敏感,自己又身负皇命,此举无异于自缚手脚,便打算与沙加二人自行入益州去。才与沙加说定,又想到方才希绪弗斯所言,一想到是母后欲除去沙加,削自己臂膀,心中便如百股麻绳交织,又痛又伤。再一想:希绪弗斯未必说的全是实话,我怎可因他人只言片语而疑心母后?心中又懊悔起来。这番方宽心,蓦地又想起艾奥罗斯说的有人掉包画像企图借刀杀人之事,虽然艾奥罗斯人瞧着可靠,但谁又知当中到底有几分真假?想到此处,撒加这心一下又悬了起来,百般思虑,竟是毫无头绪,不知平添多少愁思。

 

沙加并无撒加这般纠结难解,到底在外游历多年,又被困崖底月余,心胸比常人开阔不少。沙加先挑了两匹马代步,又买了些干粮,接了水囊,这才带着撒加出了城门,城外一条大道,道旁都是苍天松柏,郁郁葱葱,往来还有不少佩刀携剑的江湖人,二人往益州方向驰去。过了半晌,道旁树木逐渐稀疏,行人也是寥寥,撒加将缰绳一收,只听马哀鸣一声,慢下步来。沙加忙收绳缓速,与撒加并行。只听撒加问道:“方才我听那二人说表弟被困阵中,还提及海国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 

沙加愧道:“沙加识人不明,技不如人,闯出大祸来。”便将被克雷斯托骗入息壤阵之事简略说了,待讲到克雷斯托拿他换了波塞冬出来,撒加容颜大变,惊道:“波塞冬!他没死!”一把勒紧缰绳,马长嘶一声,堪堪停了下来。沙加忙将马停住,从卸下背上包裹,从中取出波塞冬所书绢纸,递于撒加。

 

撒加飞快览过绢纸,又将沙加递来的波塞冬字画一一看过,不由倒吸一口凉气,呐呐道:“原来那希绪弗斯二人没有骗我,他们真是为父皇在此处看守波塞冬。”便将绢纸往沙加怀中塞去,低声道,“防人之心不可无,务必要赶在万松山庄之前将此事禀报父皇。波塞冬逃脱,万松山庄逃不了干系,但我们与万松山庄之间算不得愉快,若是被他们赶先,再攀咬一口,对表弟你极为不利。兹事体大,你现在便往圣京去。”

 

“不可!”沙加急道。他独行江湖多年尚被克雷斯托哄骗,撒加平生首次离京便遭逢大变,哪能使他不忧心?又说道,“适才在万松山庄的人也说了,有人想借除我之名谋害殿下,殿下万万不可孤身独行。待护送殿下至益州,沙加再往京城去。”

 

若在往日,撒加听得此言,便知沙加是忧心自己途中生变,独身难行。可这番北行,连遭数变,心思难免动摇,脑中突然浮现波塞冬绢纸上所载明化非先帝亲子之事来,实在忍不住想:难道希绪弗斯说的是真的?若父皇非先帝之子,那这世间有皇家血脉的只剩哈迪斯叔王和沙加二人!想到此处,忍不住冷笑道:“我被艾奥罗斯劫持之时,有二百仪仗,三千羽林军随侍,还不是毫无用处!”

 

话音方落,撒加便觉后悔,又想道:即便希绪弗斯说的是真的,母后除掉沙加,不仅维护了我与修罗,更是斩断我一条臂膀。沙加即是我之股肱,身后又有安宁侯府为靠,我岂能轻易舍弃?若是那艾奥罗斯所说也是真的,我代沙加受此一劫也算功德一件。何况此事与表弟毫无干系,我怎能因一时之愤而寒了他的心?正要再软言补救,可惜言从出口犹如盆中覆水,再难收回。

 

沙加听了这话,大为讶异,要知他与善郡王素来交好,从小到大,撒加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,更别说此等泄愤之言,不由问道:“殿下心中有事?”

 

撒加颜色几变,犹豫几番,最终指着沙加怀中绢纸问道:“波塞冬所写之事,表弟如何看?”

 

沙加抚开绢纸,道:“波塞冬写了不少事,殿下问哪一件……”沙加到底与撒加多年交情,话还未说完,心中突然了悟撒加所想,当即合上绢纸,塞回包裹之中,笑道:“波塞冬被陛下囚在万松山庄多年,难免要给我圣国泼些脏水。这等无凭无据之言,贻笑大方。”撒加这才宽心,也笑道:“表弟说的是。”沙加趁势又劝道:“凉州马日行千里,美誉九州,我等此时快马加鞭,不出五日便能到益州,届时沙加再往圣京去也来得及。”

 

撒加摇头道:“万松山庄既为夜狼属,想必自有一套情报体系,若不日夜兼程,恐更不能及。圣人也难免有惑,父皇对你存一时之疑,也是天子之怒,大大不妙。”沙加劝了几句,到底比不过撒加能言,败下阵来,只能叮嘱再叮嘱,又把在砥草处换得的密信之事说了。时间紧迫,两人对着加隆那首文白不通的诗猜了片刻,毫无头绪,便无心再猜。沙加正要将密信也交给撒加,撒加却按住了他的手,说道:“这信你留着。回京后不要让任何人知晓。”沙加不解其意,只听撒加道:“我此行离京万里,方进益州地界就生变故,想来益州十有八九已被叔王所控。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,这信说不定会是我们的护身符。”

 

撒加说这话的时候,心中已转过百种念头,深觉自己前半生囿于还母养恩,未曾为己做太多打算,实在是失策。临到眼前,加隆背后的北亲王已成一方势力,自己一入北方地界,犹如鱼虾闯龙潭,雏鸟扑鹰巢。修罗背后的极州水瓶神工无双,全军仰仗,据波塞冬所载,笛捷尔还与万松山庄多次合作,说不准他与夜狼也有什么关系。而他所能依靠的只有军权旁落的安宁候府,沙加虽说盛宠不衰,但比起两位弟弟,不仅逊色得很,更是危险至极。

 

沙加非在撒加之位,此时时间紧迫,也容不得他多想,听得撒加嘱咐,郑重应了,将那密信贴心收好,朝撒加抱拳一礼,便调转马头,朝着来时的方向打马而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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